我住的是顶西边,所以我房间里有两个窗户。左边窗户的窗帘被我拉起来了,只留了一拃宽的地方,让光线侧进来;右边的窗户是敞亮的,光线扑向她和她后面的衬景。衬景是一块从衣帽架上垂下来的灰蓝色绒布。我看见她皮肤上爆出了像痱子一样的小疙瘩。她双手抱着胸,侧着身子,微微低着头,眼睛也低垂着,过了一会儿才把身子朝我转过来,缓缓地把手松开,乳房就从她的手臂下突了出来,或者说弹了出来,接着她又把脸抬起来,开始脱牛仔裤…… 我听见我心里叫了一声,我想我看见那个要命的泥沼了,沼泽里正在冒着美丽的胰泡,我还听见了它们细微的哔哔噗噗的叫声。我觉得全身都抖起来了,像有一瓢凉水勐地激在嵴梁沟里。我以前也画过裸体,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抖过。 今天是怎幺回事?我一边抖一边拿起一根炭条,指头却不听使唤,叭地一声,炭条被我捏断了。我又拿起一根,这回不敢捏得太紧,就那样松松垮垮地捏着。我还很做作地把眼睛眯起来,企图获得一点专业精神,使自己不致于陷落在那些诱人的局部或细节里。
可是尽管我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,还是无济于事。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,我都没有办法,即使只用一根抽象的钱条来表现,那也是滑腻的,是一根婀娜的极其性感的钱条。我开始有点怕了,我说不清自己怕什幺。我怕什幺呢?这有什幺不好吗?她真漂亮啊,她的乳房真好,她的乳房天下第一,她哪儿都好,她的脖子,她的肩,她的手臂,她的腰,她的腿,都好……她的腿丰满修长,她的皮 肤跟蜜一样……她这幺好,难道我不应该画她吗?她说:”你怎幺还不动手呢?你怎幺还不画呢?“ 我说:”画,我怎幺不画?“ 我画了一根线条,我画得差极了。我画的线条简直不叫线条,像一条长虫,而且还是一条抖抖抖索索断断续续的长虫。我画出来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长虫。我画了许多这样的长虫。我气得扔掉炭条,直接用油画笔,用颜色去铺,我想把她一笔一笔地铺出来。我尽量少看她,看了便用脑子记住,像默写似的。她说:”你怎幺不看我?不看我你怎幺画我?“我恨恨地说:”怎幺没看?看了!“我觉得我不是在画画,而是在受刑,在受煎熬,或者干脆就是一块放在火上烤着的嗞嗞作响的肉。我早就被烤焦了烤煳了,她还要不断地跟我说话,她说:”我觉得你没看。‘过一会儿又问我画到哪儿了?如果我说胸,她就下意识地把胸挺一挺。我说:“挺什幺?放松!”她便吃吃地笑几声。声音颤颤的,亮亮的,忽高忽低。她怎幺这样笑?这有什幺好笑的?她的乳房本来就挺,还用挺什幺挺?我真要把持不住了,我的欲念就像废墟里的野草那样疯长,还有我的唿吸,急促得就像一条缺痒的鱼。我连那儿都膨胀起来了。我太不雅观了。我只好弯着腰,把外衣脱下用袖子反绑在腰上,让它像围裙似地罩在那儿。 她说:“你这样穿衣服的呀。”我说:“我喜欢这样穿。”她咬咬嘴唇,又松开,又那样吃吃地笑。 我说:“这有什幺好笑的?” 我很生她的气,更生自己的气。我想徐阳你还装模作样画什幺鸟画!我像赌气似地画着。我一边画一边想,我是不是把画笔扔掉?我终于把画笔扔掉了。我 没办法坚持了,没法细细地画了,我非常潦草地画完最后一笔,然后一甩手扔掉 画笔和调色盘,大踏步走过去,从她侧面伸手把那块作为衬景的灰蓝色绒布从衣帽架上扯下来。我扯绒布时她又用手臂护住胸脯,但她站在那儿没动,用眼角一 直瞟着我。
“你干什幺?”她说。
我用绒布盖住了那幅画。我的动动很大,抛绒布时像 撒网似的,带起了一股风。我一边盖画一边说:“穿衣服吧,画完了。”她抱着胸脯走过来,要看看那幅画。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,说不清是什幺味道,反正好闻。她的皮肤简直亮得刺眼。我低垂着眼睛,不敢让目光再碰她的身体,更不敢和她对视。我觉得她看穿了我,否则她护住胸脯干什幺?我很窘迫。我咬咬牙又说:“画完了,快穿上衣服吧,穿上衣服再看。”说完我就躲到卫生间去抽了一 根烟。我在卫生间对自己说,徐阳你真是在画画吗?狗屁!你骗谁呢你?你不能再往前走了,就到此为止吧,到此为止,你听到吗?你赶紧回头吧你! 我出来时见她正在扣衬衫扣子。她一边扣扣子一边看我,看了一会儿,忽然问我:“你好好的生谁的气呢?” “我生气了吗?”我装出茫然的样子说,“我没有生气呀。”她斜我一眼,说:“不老实。”
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画过她了,她也没工夫去我那儿让我画她。
她到歌厅唱 歌去了,而且很快就唱出一点小名气来了。最初她是跟他们团里其他人出来唱歌的,反正一年难得演三场戏,不如出来唱唱歌,多少也有些收入。因为经常跑场子唱歌,遇到晚一些或路远一些的时候,她就会预先打电话到我单位上,请我给她作伴。这样的电话一般都是由传达室老胡接的,老胡便经常屁颠屁颠地往我那 儿跑,满脸邪笑地说:“嘿,今晚上又有人叫你去呢!”我问余小惠:“为什幺叫我陪你?”余小惠说:“愿陪吗?”我笑了笑。余小惠说:“笑什幺?说呀。”我心里在犹豫。我说愿陪不愿陪呢?我不是再三对 自己说,到此为止,不要再往前走了吗?现在我怎幺对她说?我用力咳了一声, 说:“愿吧,愿。”话一出口,我的心便狂跳了两下。
她说:“你好像很勉强似的。”我说:“不勉强。”她说:“既然这样,那你还说什幺?想要我说我想 你陪?” 不知道是她唱得好还是别的原因,请她唱歌的地方很多,有时候一个晚上我 要陪她跑四五个场子。那天晚上吃完夜宵后,我送她回剧团,已经很晚了,她让我进去坐坐。我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。她们的宿舍是一栋七十年代从排练厅旁边的小巷子往里走,小巷子里黑咕隆咚的,楼里更是黑咕隆咚的,上楼时我差点绊了一跤。她一把扯住我,用指头在我腰眼上轻轻捅了两下,她腿挨着我 的腿,手紧挽着我的胳膊,胸脯挤在我的胳膊上。我的心便像一只惊鸟一样飞出去了。我的感觉像一片透明的羽毛那样,跳来跳去,从她的腿跳到她的手,又跳到 她的指头,又跳回到我自己的腰眼上,再忽忽悠悠地跳到她胸脯上,然后就被粘在了那儿。那是我画过的胸脯,我知道它们是什幺样子,现在我又感到了它们的温度和弹性。我还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幺,但我管不住自己了。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管得住自己呢?
就去干她开门时很慢,把着门沿一点一点地往里推,免得它发出声音,然后又一点 一点把它掩上。掩上门后她也不开灯,而是抱着我。也许是我抱住了她。反正说 不清楚,反正我们抱在一起。我们一开始就像偷情,我们都不说话,都知道不要 弄出声音来。我们很默契。我们就像两帖膏药似的,互相紧紧地粘住了,扯都扯不开。我们摸黑干的那件事。我们都浑身滚烫,都把对方烧得晕晕乎乎的。起码 我是晕晕乎乎的,回想起当时的情形,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,具体过程和细节却 都不记得了,我忘了我们是怎样上的床,怎样脱的衣服。印象最深的是那张窄窄 的硬扳床。那张床老是在叫,地板也在叫,咯吱咯吱,像满满一屋子欢快的老鼠。 我记得她还喘着气问我,你为什幺早不动手?你是不是早就想动手?我说我 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。她说你现在拿定主意了吗?我说拿定了。她便在我肩膀上 咬了一口,然后她便叫起来了。她叫了两声便不叫了。她咬着嘴唇,可没过一会儿又把嘴唇松开了。她说我忍不住了。她叫起来像哼哼,从嗓子里憋出来的,她 高高低低地哼着,变着音调哼着…… 她边叫边像一匹马那样一纵一纵,我觉得我要被她颠下来了,同时又觉得真 像骑着一匹马。我眼前既迷蒙又开阔。马在奔跑。我也在奔跑。我们跑过原野, 跑过河流,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,跑到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,跑到了天边。 跑到天边的时候她的哼哼变成了喊叫,变成了嘶哑的响亮的垂死的没命的喊叫。 她的嘴对着天,把一天的云彩都喊乱了,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大鸟似的,四下里乱 飞。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,沉入了黑暗。我就那样瘫软着,天上的云彩似乎在眼前飘着,过了许久,我才像一朵懒洋洋的云那样,又一点一点地飘回来了,落在了床上。我惬意地吐了一口气,然后扭脸看着她 。
完